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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連串下墜人生中唯一值得讚嘆的,是他竟能靠餘下的存款活了這般久。這,也許和他失業後便一週沖一次馬桶,懶得開電燈、吹冷氣有關。

在他身軀已急速膨大得無法控制的很久以後,某個星期五夜晚,劉鑫擠自己入塌陷的沙發,呆愣看電視上某高僧領誦經的畫面,這才想到,奶奶當時的嘴型,竟是人人都熟悉的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,是每次去市場買滷肉飯時,經過賣佛像攤販都一定會聽到的聲。

if (typeof(ONEAD) !== "undefined"){ONEAD.cmd = ONEAD.cmd || [];ONEAD.cmd.push(function(){ONEAD_slot('div-inread-ad', 'inread');});} 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

時常,他在呼氣與吸氣的短促替換間,錯覺自己繭居的落魄豪宅是假,失業多年的他是假,童年記憶是假,那隻異色鍬形蟲是假,就連他父親母親,也不過是夢中的一片殘影,但下一次空氣灌入肺臟,現實便擠壓著自鼻孔噴湧而出,他又見到真實的自己,禿頭、凸肚,腦鈍軀肥,面上直流油。

「唉,那個防火牆的漏洞吼,真是……」

從便利商店到巷口前電線桿,是劉鑫每天扮演電腦工程師身分的距離,但他卻往往在離了電線桿後延續一段角色扮演,就像真正專業演員會有的職業病,將舞台上的夢做到了一部份生活裡。

有時,他會在碎念的過程中,錯覺自己真正成了個能接跨國委託,能敲敲鍵盤就能侵入美國國防部的萬能駭客。就像那些他自舊新聞、老雜誌上剪貼下的報導。這些不屬於他的內容在他房裡成山堆積,全藏在不屬於他的歷史裡,令他萬分得意。

「……真是,真是、真是唉啊真……咳咳咳!」

但他畢竟要從舞台上走下,清冷的晨間空氣束緊他空虛的喉頭。

淚眼矇矓中,劉鑫望眼路口早餐店髒汙的招牌,胃袋劇烈抖動了下。

據說,給新生兒聽佛經,能養定性。

「老闆!蛋餅!」

在巷口的早餐店,劉鑫是說話最大聲的一個顧客。在這裡,他是個滿腹得意的炒股專家,總是紅光滿面的在還離店門半條街遠時就大聲點餐。

室內,一雙雙眼赤裸裸的,凝視對街一具彷彿黏土團成的人體緩步走來。

「原味、培根、肉排、蔥花蛋、雞柳,和風醬燒豬肉和雙倍起司,總共七個。」

年齡不比劉鑫多幾歲的早餐店二代老闆,點著菜單上蛋餅區塊裡所有的口味,確定該一口氣自冰箱裡拿出多少料。

「只有七個喔。」

他雙手持鏟,將鐵板刮得鏘鏘響,不帶感情地瞥了團在櫃台邊的劉鑫一眼。

一直以來,他總提回十人份的早點,不多,不少。

「才七個?再加兩個雞柳漢堡,四杯豆漿。」劉鑫瞪大眼喊,巨大的聲音在室內滾動。

在他還有工作,還沒在老闆面前扮投資客前,劉鑫在櫃檯前是沉默的,從來只敢靜靜填著單,總是一份蛋餅、一杯豆漿,而他填的,那量與身型不符的單,又總被遺忘。

原本站劉鑫身側不遠處的一位上班族女子,往牆靠了兩步。

她眼底默不作聲的驚恐,流入他瞳孔。

「老闆,再一個草莓厚片!」劉鑫特地清了清喉嚨,又喊。

胃袋又抖了下,劉鑫忍耐著吞下衝上喉頭的胃液,心內默念著: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」

他想起可憐的老媽媽,想起最後幾年,他即便已胖得失去正常的型體,即便她已在病床上臥成一把憔悴的枯骨,她還像以往,急切、迫人地以細若蚊蚋的碎念,關照著他在她心底總是餓著的胃袋。

劉鑫的媽媽真愛他。

從小,劉鑫就比同齡的孩子要矮、小,瘦得皮包骨,體格看上去簡直比一隻翻撿垃圾堆的猴子還差,而他可憐的老媽媽在極大的壓力下使盡全力照顧他,甚至拿純正的鮮奶油餵養自己的兒子,卻毫無成效,自己卻一天天胖起來,逐漸長成一只膨脹的絲瓜。

「你阿嬤吼,真的很過分。她以前嫌你太瘦啦,竟然問我是不是自己把好吃的東西都吃掉,才會害你長不大。」

「看,媽媽的好兒子,長得這麼大了。」

曾經,媽媽胖敦敦的手橫過餐桌摸他下垂的肩,臉上閃過滿是油光的欣慰笑容。而他僅模模糊糊應了聲「噢」,算是回答。

劉鑫總這麼回答,接著做他在餐桌上唯一能做,也是他此生唯一擅長的作業──端碗扒飯。

其實,奶奶根本不必擔心他長不大,而是該擔心他會不會長得太大了?因為,到該年為止,他已經發生了三次進電梯卻遭嗶嗶──超重的事件。但,他囤在頸後的圈圈白肉,和自肉與肉縫隙間飄散出的汗酸味,卻怎麼也阻止不了奶奶牢盯媽媽的責備目光,更別說那每周六下午三時五刻,準時出現在他桌上的一盤鮮奶油了。

如今,美味可口的鮮奶油不再定時現蹤,放下重擔的他,卻找了更多鮮奶油的替代品。

食物、食物、食物,和謊言。

「老闆,最近的歐元吼,可以考慮一下喔!」他斜倚在櫃台,膨脹得幾乎沒了曲線的手肘下,木板發出嘎嘎慘哀。

「喔?」老闆眼兒童英語會話300句也不抬,只揚了下眉。

「應該吼,要到低點了……那個!草莓厚片加酥皮好了。」

「好,草莓厚片加酥皮一片……」

嘭、砰。大冰櫃開啟,釋放出大量煙霧,又闔上。

「還有還有,那個澳幣,現在不要買,買的人吼,根本是……」

竄出冰箱的冷氣還未散,劉鑫已迫不及待演講起來。

說來可笑,他每日準時收看財經節目、勤做筆記的目的,是要在賺不了幾個錢的早餐店老闆面前扮演股票大師。天知道,他初次走在股市的曲線圖表上的結果是輸到脫褲,輸到銀行裡賤賣公司得來的幾百萬差點空了袋,輸到必須在白日工作之餘,兼差當起夜間大樓警衛賺丟失的存款,並因夜裡兼差導致白日表現不佳,失了份安穩的工作,接著,又因失了白日工作後的酗酒,失了夜間大樓警衛的位置。這連串下墜人生中唯一值得讚嘆的,是他竟能靠餘下的存款活了這般久。這,也許和他失業後便一週沖一次馬桶,懶得開電燈、吹冷氣有關。

頹散的生活,頹散的時間,頹散的呼氣與吸氣。

沒想到,人只要不動,多益字彙本領書就花不到什麼大錢。

像他,一動,就只想吃,一想吃,就想花大錢一直吃下去,但現在除了吃,他再不出門。

他漸漸搞不清,自己究竟是為了吃而動,還是為了動而吃?

這樣的他,卻在巷口早餐店老闆面前大談投資,在全店顧客的眼皮子下耍弄一張經濟的大旗。

說不定,早有人發覺他成天胡扯,說的都是報章雜誌上最膚淺的趨勢分析,根本沒能洞察先機。但他持續說,不停說,說得唾沫四射,肉縫裡的黑眼奮力睜大,閃現上癮者特有的興奮和緊張,薄汗堆積在人中,掛在尚未刮去的短鬚上,在晨光的照耀下閃著稀涕般的亮澤。

「你知道,趨勢這種東西很簡單,只要能夠掌握就能讓收入成長,收入成長得夠多,能累積到兩倍的投資本金……」

他一雙眼滴溜溜地在早餐店老闆木然的側臉上打轉,帶著飢餓、渴望。

如果能,他想把褐黑鐵板上所有香噴金黃色調的食物,連同老闆手上油膩膩的鐵鏟,和浸滿油煙、蓄著小山羊鬍的老闆本人一起,吞吃入腹。

還有,還有站壁邊的上班族小姐,那又直又長的一雙腿。

「但是投資這種事情吼,更重要的是要先學會改變啦,先學會改變一成不變的生活,什麼上班打卡、下班打電腦啦,像我吼,就是先改變啦,才能在家裡賺飽飽,人不覺醒吼,真的不行啦……」

但他動也不敢動,龐大的身軀凝固在櫃台邊,任老闆鐵鏟下溢出的油煙燻滿身,只一張嘴越發尖利。

「阿就我也不是說上班不好啦,像經營早餐店這樣也很好,就讓大家都吃飽啊,只是就賺沒幾個錢,而且投資吼,就是要有離開安穩生活的勇氣啦,要有承擔風險的辦法,像我……咳咳!」

一陣濃濃蒸氣頂開老闆掀了一半的鐵蓋,衝進劉鑫大開的嘴裡,讓他吃了一嘴煙。他轉過身,繃緊了全身咳著,卻繃不緊那些自由招搖著的白胖脂肪,它們隨著他身體的震盪,在金黃的空氣中笑一般顫動。

塑膠袋摩娑的窸窣聲,自櫃台後爬了出來。

不一會,劉鑫的兩大袋早餐並立在櫃台上,鼓撐著的兩個半透明乳白塑膠袋,像一雙垂頹的小肚皮,在他巨大厚實的脂肪球面前瑟縮。

「七個蛋餅、兩個漢堡、一個草莓厚片,還有四杯豆漿。」老闆數了下袋內的物品,毫不遮掩地打了個呵欠。

劉鑫想再說點什麼,但點完錢的老闆已輕巧地遁回熱油與煙之中。

提著兩大袋早餐,他遲鈍地轉身,往店門方向走。

「好累,桃園縣英語好累呵──」

他邊說,邊打呵欠。

靠牆站著的上班族小姐,不知何時已離開了。

淚眼模糊間,一個有著拱山般背脊的黑影,自半舊不新的遮雨棚上掉了下來。

劉鑫低頭,見到那隻潛伏在他房中的鼠,尾巴正一縮、一縮地,往他肥碩的影子裡擠。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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